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永生之物

2024-05-18 09:19:48  |  来 源:上饶日报  点击:

余少芳

照片已经泛黄,还有些许小白点,一寸大小的照片上,我头上是一根用毛线扎起的小辫,怯生生的目光里有镁光灯,有父亲母亲在镁光灯旁摇动拨浪鼓的诱惑。照片上没有时间,父亲说大概是我两岁那年,他到德兴出差,顺道带着母亲到县城置办家用,也许是我太小,只能带在身边,路过一家照相馆,于是有了我人生第一次一个人面对相机的照片。

信件很多,我从未做过统计,也从未做过取舍,就这样,这一大袋的信件一直都在,包括信封、邮票和邮戳。土黄色信封的右下角印着一行红色字体:“江西省德兴县农牧渔业局”,这一定是父亲的来信,在农业局工作了一辈子的父亲会种田,还写得一手好字,信封上龙飞凤舞的字体遒劲有力,除了第一封写着“余少芳(新生)收”,后来的每一个信封上都是“余少芳(同志)收”,这是父亲惯有的严谨态度。打开第一封信,两张信笺,“我是昨天下午三点钟在贵溪站上车,五点钟到达上饶德兴转运站住,今天上午11点钟顺利到家,马上给你寄来江西粮票15斤,收到后即速复信……这是你第一次开始独立生活,要学会管理自己,要自立自强自爱,要谦虚谨慎好学,对待领导老师和同学要礼貌,对于来自各方面的批评,你千万不要像在家里对待父母那样任性……希望你自己保重身体,寒暑冷暖自己要多注意,每天三餐饭要吃饱,带去的南瓜粿要尽快吃掉,那个容易上腐毛……”落款:父字,1990年9月12日下午4时。我忘记了那个需要粮票才能填饱肚子的时代,但我没有忘记父亲离开我寝室时一步三回头的背影,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,离开父亲母亲的羽翼,是兴奋、茫然还是无措?我甚至忘记去送送父亲,坐在父亲用扁担挑来的两大包行李中间,有那么一刹那甚至忘记了自己。两年间,父亲的来信有十三封,有些话是替母亲写的,那照葫芦画瓢的语气有冬日暖阳,有夏日清凉,还有一些耳熟能详的絮絮叨叨。“九一年元旦过得愉快吗?今天天气很冷,德兴下着鹅毛大雪,中午我和你妈又在惦念你和华在外一定很冷,望你们注意保暖,别冻着!……你为你妈织的手套你妈妈很满意,当时收到就戴去上班了……德兴县已被国务院批准,改为德兴市啦!……你的字实在写得太潦草,一点也不正规,望严格要求,加以改正!”有两封信备注了:附邮票十枚。放在今日,这应该算是为我充话费了吧!

这一袋信件有上百封,除了父亲、姐姐、哥哥的家书,还有同学的、朋友的。九零至九三年,书信基本集中在这几年,亲情、友情、爱情都在信封里保鲜,三十多年过去了,每一次打开信笺都犹如开盲盒。忽然间很怀念那个书信往来的年代,可以那么细致地在字里行间表达我们的情感,贰分、肆分、八分、贰角的邮票贴在信封上,印着上海民居、北京民居、东北民居、中国邮政等图案,还有的印着长城、和平鸽等。那些年,想说的话要翻越很多高山,要越过很多道溪流,要走过很长的路,要经过很多的人……邮票是方,邮戳是圆,锯齿的边缘如岁月的齿轮,把青春和记忆锁在一起。百余封信里最后一封是新兵连的儿子寄来的,还附有一张连长和指导员签字的问候函,“我们坚信,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,孩子会很快适应部队的生活,在新兵连的三个月里,一定能发挥所长,百炼成钢,完成一名地方有志青年向合格军人的转变!”

珍藏一个书信时代的点点滴滴,可以回味、欣赏、把玩……谁说的岁月无痕呢?儿子幼儿园画的第一幅画,小学时写的第一篇作文,中学时抽的第一支烟,高中时完成的第一部小说……就像春天里盛开的第一束映山红,夏天里听到的第一声蝉鸣,秋天里结的第一枚硕果,冬天里飘的第一片雪花……或安放在橱窗里,或镌刻在记忆中,你看那父母白了的发,你看那孩子从蹒跚学步到自由翱翔,你看那结婚证上明媚的青春,你看金婚纪念日里回放的帧帧往事……

记忆打上补丁的地方会痛。这台“西湖牌”缝纫机是我从父母老房子搬过来的唯一物件。打记事起,母亲便缝补一家人的春夏秋冬,缝补生活的酸甜苦辣。在物资匮乏的年代,母亲左手布料,右手转盘,缝鞋帮,纳鞋底,翻动的踏板与转动的滚轮碾过记忆。衣服小了可以变大,大了可以变小,母亲会变戏法,错落有致的针脚在破洞的裙摆上绽放一朵玫瑰,把温暖缝进岁月。揭开紫色布罩,打开盖板取出机头,机头上还罩着一块量身定制的防尘罩,连同侧面的“方向盘”上都绕着一圈布带,“订书机”般的压脚下是一小块格子布,在母亲的悉心养护下,这件跨越半个世纪的“古董”泛着岁月的光泽。打开缝纫机前面的长抽屉,一把古老的竹尺子安静地躺着,正面是深棕色,反面是竹子的本色,丈量了半个世纪的风雨,尺子两头的棕色漆已经脱落,永远的一市尺,见证了我和哥哥姐姐们的成长。旁边一个小塑料袋里整齐地叠放着十来块画粉,最小的只有指甲盖大小,粉色、绿色、黄色的画粉在袋子里没有褪色,就像母爱在我心里,永远光鲜亮泽。

葫芦型手柄的锥子,应该出自父亲之手,木制的葫芦工艺很粗糙,却被母亲手心的温度打磨得很圆润。这是母亲用来挑线头用的,记忆中母亲总爱把锥子另一头在头皮上蹭一下,日积月累,被头皮和头发滋养的锥子便闪闪发亮,仿佛有了穿越时空的力量,可以感受母亲手掌的老茧、手指的裂痕……一串用棉线串起的纽扣,一枚银色顶针指箍,一卷红色布条扎着的松紧带,一把年代已久的剪刀,三盒缝纫机针,六卷棉线,八九个替换下来的梭心,上面还缠着没有用完的棉线……缝纫机左侧的小抽屉里,是母亲积攒多年的小心思,缝纫机是母亲专属的,一针一线都是母亲为家添筑的一砖一瓦。一只蓝色的缝纫机油滴壶,翻转过来,滴嘴竟然滴出油来,刹那间,仿佛看见母亲点机油、上线盒、绕线、压料、落牙。我不由自主地把双脚踩在斑斑锈迹的脚踏板上,曲柄带动皮带,皮带带动轮子,机头随之旋转,线团开始转圈。然而还未等“哒哒哒”的声音响起,皮带就断裂了,如同母亲戛然而止的生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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