丁智
应该是1990年的夏天,我19岁,是师范毕业参加工作的第一个暑假。诗友萧穷到铅山看我与汪峰,分别时,皆恋恋不舍,得知傅菲兄在德兴海口编诗报,诗报即将新鲜出炉,便相邀前往一睹为欢。
我们是在上饶师范读书时因诗歌而相识的朋友,十几人聚了几次就成立了诗社,并节衣缩食自费办了一份诗报《信江诗报》。诗报为蜡纸打字手工油印,属无刊号、无资金、无办公点的“三无”产品。毕业后,诗报由骨干成员轮值编辑印刷,诗报印好后,再由轮值主编分别寄给各地的诗友。
在海口这个偏僻的古镇折腾了几天,大家似意犹未尽,望望村庄与田野,看着河流与远山,想着诗报中一个个熟悉而又遥远的名字,一拍即合,都想去一个更遥远的地方。
好像受一首有着歌词“长江长城黄山黄河”流行歌的蛊惑,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黄山。这个被歌声嘹亮的地方,当时与德兴之间只隔一个婺源,而婺源那时正好都是大家没有去过的地方。
傅菲兄翻箱倒柜,大家将所有的袋角翻遍,因为近日的挥霍,总共只凑有200余元。为此,汪峰还将沿途的诗友地址一个个翻找,寻找可以落脚打秋风的地方。为慎重起见,我们决定,除了带上诗报,还应该准备两床毯子,让旅行可以应对可能面临的风餐露宿。
傅菲兄张罗了两张薄棉毯,裹上诗报,我们带上各自的汗衫短裤,踏上了旅程。有车搭车,无车步行。
出德兴到婺源,汪峰找到一位写小说姓汪的文友,他刚从乡村文化站借调县文化馆工作。看到他简陋的住室,从他干瘦的模样以及陈旧的衣着可以推断他生活的贫寒。我想我们的到来可能让他存在某种负担,但他好像不管不顾似的,见到我们,显得又惊奇又兴奋。特意请假带我们领略了一下婺源县城的名胜,廉泉、虹井、紫阳书院还有博物馆,知道我喜欢书法还带我们顺道参观了歙砚厂。虽然婺源离我们的家乡仅几百里的距离,但建筑风貌属徽州风格,与我居住的信州差别很大,一律的青瓦白墙,飞檐翘首在群山中,如幅水墨山水,秀气得如茶香浸润的女孩。中午,汪文友在星江廊桥附近找到一个小酒店,这是个可以看山观水的地方,几杯酒下肚,这位看似文气儒雅以写小说为主的文友,竟然意气风发地谈起了诗。大家诗情被点燃,在酒桌上竟旁若无人朗诵起诗歌,安静的小城好像被诗歌渐渐煮沸,时间好像在古镇升腾起霞光。
我们之所以去清华镇,除了彩虹桥之外,还因为镇中学有我们的一位诗友。到达清华,才知诗友只是工作在学校,住家远在几十里外。初识彩虹桥,我们就被桥的古雅气韵深深打动。“两水夹明镜,双桥落彩虹”,远看虹桥就如见一位女孩在溪水边浣纱,明艳动人。坐在彩虹桥上,人好像就穿越了时光来到唐诗的田园牧歌中,远山如黛,碧水澄清。被岁月打磨得闪着亮光的驿道,还有风吹花果香的菜园与田野,无不让你感觉时光被天空的白云清闲自得地晃荡着,让人悠然南山。
那时的清华镇好像只有一条老街,蛛网式地分散着许多的人家。街上有家小店,店主看似木讷,但烧菜的技术却非常好,尤其是红烧田螺,汤浓质厚,令人回味。所做的清蒸荷包鲤鱼,色泽鲜艳,肉质肥美,让人不由得想细品之后豪饮一番。
其实彩虹桥河水的清澈,在有月光的夜晚会更加显现。依着桥栏看月,看月在水下澄明,有种平湖秋月的安宁。只是面对如此的美好,好像反倒有种悲怆的情绪在我们之间慢慢弥漫。那晚,我们各自朗诵了自己创作的诗,之后又借着酒劲吼着自己喜欢的歌。当不知是谁唱起《一无所有》时,我们都扯响了嗓子。四周寂静,只有清风与我们的无奈。那段时期,我们四人都在偏远乡下工作,卑微而又自傲,没有人待见,爱情好像也显得遥遥无期。
躺在彩虹桥的水下仰头看桥看月,有种琼楼玉宇天上宫阙之美。那晚,我们就睡在彩虹桥上,虽是酷夏,但半夜还是被凉风惊醒,俯身看桥影,月下,长桥虹卧。我们之所以选择去沱川,主要是听闻,那地方是婺源最偏僻的乡镇,让我们有了寻找世外桃源的冲动。那时从沱川到婺源县城只有一辆客车早出晚归。一条小河穿镇而过,两侧是居民住户,都是农民、手艺人的模样。街头有家包子铺,南杂店虽有几家,只是没有看到一家旅馆。正有点不知所措时,我们逛到乡政府。傅菲言他在上饶日报实习时,报社发了实习证,看是否能来个鸡毛令箭“打个秋风”。记得,那好像是个周末,有个青年干部模样的人看了傅菲的证件,竟然非常热情地将我们迎了进去。安排食堂炒了半桌子的菜还拿了瓶清华婺白酒,将我们感动得有点忐忑不安。饭后,那青年干部言,他喜欢读诗,在报纸上他见过傅菲的名字。
乡政府不但有食堂还有招待所,招待所设在一幢木楼上,楼板用红漆漆过,斑驳着,透着岁月与尊贵的气息。晚上,凉风习习,没有电扇,在这个四围青山的小镇,倒也有竹林入怀之感。
这意外的接待,让我为自己能写点文字而略感自豪。
第二天一早,我们在乡干部的指点下到了理源,这是一座有着书香味的村庄,在一条溪流的中间,错落有序地排列着两排高大的楼房,从雕刻精美的门楣以及考究的庭院布局可以感知,这个村庄曾经的灿烂与辉煌。官厅、天官上卿、尚书第、司马第,一个个有着地位与权势的名字。诒裕堂、云溪别墅、花厅、金家井一个个风雅而又怡情的呼唤,不由让人怀想着岁月静好。
到浙源乡虹关古村,是因为此村有一古樟,体形硕大,树龄千余年,有“江南第一樟”之誉。到了虹关,看到这棵枝繁叶茂的古樟,才感知这棵树长得有点像“虹关”这一词的意境。一树独立在大地之上,枝桠向天空伸展四散而开遒劲若龙,就如彩虹盛开大地,千余年一直生机勃勃展示它生命的顽强与力量。
在浙源,真正感动我们的是一位叫方婆的老人。方婆,为五代浙源一方姓阿婆,她终年在赣浙边界的浙岭山脊上,独守徽州古道的路亭,设缸施茶。孤苦年迈,而日复一日汲泉煮茶,敬奉过往行旅,凡穷儒肩夫则不取分文。世称“方婆遗风”。其逝后,葬于路亭岭上,路过行旅,多捡石堆其冢,以报其恩,久之成大石冢。萧穷听到这个故事,急得当时就想翻越重重叠叠的山岭到方婆冢看看。问了路程,步行来回大概要近一天的时间,只得作罢而行注目礼。当地人指了指,我们看到一条弯曲盘旋的路,一座绵延四围的山,一个垭口透着亮光。二十多年后,我又到了浙源,特意乘车到方婆冢,近前,观冢,冢上堆满砖石,高如一座山峰。
我们行至浙源的察关村时,已是中午,见家家户户炊烟四起,更觉肚中饥饿,本想买包饼干充饥的,看到农家园中的瓜果蔬菜,闻到蒸饭炒菜飘荡村子四周的菜香米香,就想与民同乐一番。见路边有家人正准备烧菜,我们便凑过去,试着讲了要搭餐的想法。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妻,男人问明了情况后,叮嘱老婆将缸中腌制的咸肉拿出来,之后自己还出门到村中的小店买了几瓶啤酒。得知我们写诗,男主人满是敬慕,说他祖上是个文人,诗才与字写得都很好。吃完饭,又拿出一包绿茶冲泡。他说茶就来自方婆冢附近的山岭。仔细尝了口,甘香润喉,人清气爽。
待我们告别要付钱时,夫妻俩怎么也不肯收,说就当家中来了远方的亲戚。无奈之下,我们只好拿出一张报纸,在报头的空白处各自写上自己的名字与住址。
流行写信的那些时光,我真的希望能有一封来自浙源的信,带着方婆家的茶香。但一直没有。
快乐的时光总是飞逝,在铜矿上班的汪峰假期到了,傅菲还要另赴一场约会。我与萧穷好像还未尽兴,傅菲与汪峰将“余粮”留下,全部家底还有163元。
在婺源通往黄山的路上,我与萧穷遇到两位贩卖古董的商贩,对他们买的字画,经过我一通鉴赏与吹嘘之后,他们同意我们搭便车。那时通往黄山的路还是一条砂石铺就的公路,坐在装着破旧家具的车上,晃晃荡荡的,看车后尘烟滚滚,有着印度电影《流浪者》的味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