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步一阶,走向苏轼曾登临吟诗的聚远楼。一步是“拣尽寒枝不肯栖”,一步是“此心安处是吾乡”,再一步是“一蓑烟雨任平生”。
清冽的晚风迎我入城,山气甘甜,一路欢喜直奔办公大楼,仰首观高楼,巍峨似利剑,铮铮插云霄。初抵德兴、乍见高楼,已然深爱。无数次临窗眺望,对面群山连亘,不分春夏秋冬、不管白天黑夜地绿着。后来,高楼渐起,虹灯渐亮,中央公园亮起的盏盏灯火同着宝龙广场日益盛大的喧嚣,将起伏的山体逐渐隐匿。偶尔望望,山尖淡成了褪色的水墨画,远远挂在虚空。时间模糊的不止是远山,还有我。
我客居德兴,离家八百里,与至亲相隔八千里。
德兴,取“山川之宝,惟德乃兴”之意。三分之一的本地人口,三分之一的浙江移民,三分之一的天涯游子,五湖四海的人们就这样扎根这一方山水,在荒芜里,垦出一片生机,涵养出开放、包容的人文气质。仰赖于此,漂泊半生的游子得以在此小憩;亦得以日复一日地自在行走于此间,从野趣盎然的小区出发,路过种着绣球、月季、金银花、金铃花、美人蕉、兰花的草坪,数着沿路夹生的粉的、蓝的、紫的、黄的野花,招呼着面生的面熟的同事,走到一幅热闹的欢快的场景里,勤恳工作,笑着生活,任凭寒来暑往、日升月恒。
开放包容的人文气韵涵养出了别具一格的山城野趣,沿街锦绣杜鹃灿若织锦,群山静默,河水朝天,天空阔大辽远,将一切悦纳于怀。我一步一阶,在青天的注视下,走向苏轼曾登临吟诗的聚远楼。清晨的天空,蓝得纯净,单调也蔓延得没有边际,无垠的意境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勾起静默的思绪,在这条拾级而上的路上,令仰望者无法不叩问自己,远游的女子,要如何在红尘的围困中彻悟。
苏轼是否亦如我般,一步一思,他忆少年及第,京都打马;我遥想数年苦读,终得一纸文凭。他忆名动汴梁、才冠天才,却外放一隅;我自叹学业无成、虚度年华,求职不遂、空耗光阴。他忆宦游生涯,何以为家;我思及“浮萍寄清水,随风东西流”,正是半生漂泊的写照。他忆乌台蒙冤,生死难料;我自茕茕孑立,归期不许……
天空是如此阔大辽远,以至于装得下所有的仰望者和仰望者的所有。我见云丝如箭,云绦层叠,云片无骨,云团胜雪,最终幻化成慈悲模样,莲座观音高悬于顶,洁白肃穆,苏轼仰头,我仰头,许多人仰头,但见天空端庄,观音低眉,千古游子万千愁绪得到抚慰。
我一步一阶,登顶聚远楼,凭栏而眺,用眼睛拥抱风,拥抱白云,拥抱流水和群山。见远峰婀娜苍翠,近山磅礴可爱;见天空澄净碧蓝,云竖在山的后面,耸着白色犄角;见南风吹醒隔水桃花,旁枝斜逸,胡乱地伸出春的气息;见东坡笔下之境:直将眼力为疆界,何啻人间万户侯。
山水养育它的子民,也慷慨疗愈所有的移民。于此处云天之下,山水之间,寂静悠长,一帧帧新鲜的沉思里,生出热烈的顿悟。生命本就各自生长。
长风吹断青山,也吹来“青山不墨千秋画”,吹得暮空绮丽。璀璨的夕阳,泛起细浪,宛如一汪金色的、黏稠的水波,在桥廊驻唱的歌手身后、在三五成行的行人身后、在踢踏摇曳的舞者身后,缓缓荡漾。暮云舍不得暗淡下去,披一袭华彩盛装,同人间霓虹争艳。
人间艳丽,天上妖娆,我于小城华灯正浓处,一步一思,走向命运的安排,一步得见天空不空,一步再见山水夏盈冬瘦,再一步始知南风无为而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