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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的乌糯粿

2024-03-24 11:26:31  |  来 源:  点击:
廖淑菲

大茅山的山头是白茫茫的,山腰是白茫茫的,山下人家的屋顶是白茫茫的,连楼下那棵米枣树也戴上了白色的绒帽。不走出家门,心中倒是升起了些许温暖。指甲盖大的雪花一层一层盖下来,抬头看,洁白的深处是看不见底的灰,不知从何而起,又从哪形成,轻飘飘地随风而舞,旋转而下。轻盈的雪花收起了人们的雨伞。

“请问你家有乌糯粿卖吗?”大门被人拍响,我打开门,一位短发女孩拍拍头顶和外衣上沉默的雪花,眨巴着眼睛看着我。这是个让人摸不见头脑的问题,就像问养牛的人有没有裤子卖一样滑稽。见我半张嘴巴不吱声,她憨笑着把零碎的几根散发别在耳后,解释道:“许多年前,你妈妈不是在花桥的路边支了一个卖乌糯粿的摊子吗?那时候我天天都要去吃一碟,你妈妈的手艺真好,做出来的乌糯粿又好看又好吃,用料又实。后来我到外面去打工,好几年没回家了,就想着这口滋味,你家现在还卖乌糯粿吗?”哦,这个解释让突兀的问题有了落脚之地,我咧着嘴摇摇头,答案融进了静悄悄的雪景里。雪下得更大了,积雪渐渐漫上了门口的台阶,女孩抖抖腿,踏在松软的雪地里,将脚印踩得又深又实,将洁白的底色上染上杂色,泥水翻溅,显得两行脚印格外地悠远。

掐指算算,母亲卖乌糯粿的时光,已经过去很久了,橙金色的夕阳穿过花桥镇大街旁葱茏的樟树枝叶,包裹着母亲丰硕的身躯和那个简朴的小摊。母亲向来长得结棍(德兴方言,指人长得结实大个),至少不符合江南女子温婉小巧的模样。她咬紧牙关的样子更像是顶住半边天的男人,可是她手底下生出的乌糯粿却一个比一个娇俏。制作乌糯粿可不容易,调面团和压粿皮更不是个简单的活,调出的粿皮要又薄又细,一点马虎不得,稍不注意,蒸出来的乌糯粿就不尽如人意,有时一蒸就破皮,有时粿皮太厚又不够爽滑。蒸乌糯粿也有讲究,蒸的时候要时不时地用手指往粿身上撒凉水,反复进行几次,直至蒸熟,这样蒸出来的乌糯果才算合格。失败了的乌糯粿是装不进售卖的碟子里的,常常由我们三个孩子包揽下来,填进肚子里,这也不失为一份美差。那时候,母亲每天都早早起床准备,也只能做出将近一百份的乌糯粿。到下午四点钟时,母亲就会带上家伙儿事准时出摊,早有一些回头客等在那里,母亲的乌糯粿不一会儿就被卖光了。欣喜之余,她总是苦恼于怎么增加包粿的效率,怎么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多做一些乌糯粿,多卖点钱。彼时,妹妹刚满两岁,喜欢日夜哭闹,总在夜晚扰得一家人睡不安宁,理所当然夺走了大半父母的休息时间。父亲白天要搬货送货,疲乏了一整天的筋骨像在醋里浸泡过几宿一般,幼女的哭闹无疑拨动着他紧绷的那根弦。母亲也为此感到烦躁。生活的重压让父母直不起腰身,在父亲的三令五申下,母亲忍痛关停了那个小摊,又做起了全职太太,将心思重新花在了照顾我们上。乌糯粿成为了我家招待贵客的珍馐。

两年前,为了庆祝中秋节,母亲的乌糯粿又登上了家里那张海棠红的饭桌,用浅口的白色盘子盛着,衬托得粿身更加玲珑剔透。我看得来了兴致,问起母亲:“老妈,是谁教你做乌糯粿的?”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母亲有些不好意思,像是在郑重其事地褒奖她的手艺。她红着脸转过身去,故作俏皮地说:“外婆以前教过家里的媳妇们,不过她去得早,我没学会,还是你二舅母跟我说过一嘴,大部分是按我的想法改良自创的。”“自创?那么厉害的!”母亲挺了挺身子,羞赧地说:“这么简单还不会?我都是龙头山的人,制作方法可想而知。”

乌糯粿起源于德兴市龙头山乡。传统的乌糯粿要用山厥粉作皮,因为山厥粉产量极少也有限,所以现在一般用红薯粉代替。馅料一般是豆腐、冬笋、碎肉,蒸熟以后要撒上葱花、辣椒,再浇上滚烫的猪油和特制的酱油才作数,热腾腾的乌糯粿冒着亮亮的油光,像一块块温润又透亮的玉。百家有百味,各家在制作的过程中,会根据自己的想法适当调整配料和口味,母亲做乌糯粿就不喜用冬笋做馅,只用豆腐和猪肉,再加入些许葱花,馅料通常剁得细细的,蒸熟以后会在内部形成少量的鲜汤,粿皮很薄却又不失韧性,咬上一口也有弹牙之感。这还不够,浇料用的猪油必须是当天新鲜熬制的,而酱油则更有讲究,可我不知酱油的调制方法,只知道吃一口满口留香,滋味在口中经久不散,这也是母亲制胜的法宝。

母亲和乌糯粿来自同一个地方。她的娘家在龙头山乡的一个山坞里,外婆前前后后生了十一个子女,子女又繁衍后代,子嗣繁衍如大蒜,形成一个庞大的家族。通往村里的路只有一条,细而长的砂石路盘绕在山脚下。路旁是成片的稻田,稻田又紧靠着山,连绵的山峰呈碗状。村口第一家便是母亲的娘家了,连堂的老房子已经不复存在,取而代之的是舅舅们竖起的几幢小洋楼,那些过往只留下了时间的旧痕。

我没见过外婆。她在我母亲十七岁时就过世了。人口多了,要吃饭的嘴巴也多了,外婆会当家。她在世的时候,硬生生把这个大户人家拉扯成了村里第一富户。外婆会做的美食,什么冻米糖、芝麻糖、鸡炖糯米饭、腌辣椒、腌洋姜……乌糯粿也在其中。

人活着的过程就像是在一条细线上穿进一颗颗珠子,看不见线的长短,只能蒙着眼睛不停地穿。终有一天,线承受不住珠子的重量断开,那些珠子撒落进远远的深山,承包一片小小的土地,开出不败的白花,无论经过多久都散发出幽幽的清香。外婆制作乌糯粿的方法也成了其中的一片花瓣,被女人们珍藏在心里,然后染上自己喜欢的颜色,以相似又不同的样子凝结成种子,不久后又开出新的花。

母亲今年四十多岁,大部分时间都在为生活而奔波,一切活动都围绕着我们三个孩子展开,有时候她会坐在客厅的摇椅上晒太阳,窝在椅子里时,像是一条正在干瘪的茄子,越发显得“小巧玲珑”了起来。她常说制作乌糯粿不容易,要排除万难,敢于创造,这样做出来的乌糯粿口感才会细腻滑爽,人见人爱。乌糯粿总散出润玉般的光,那层温润的闪闪发亮的油光跟我的母亲很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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