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呜哩哇”“滴滴哒”曲调通俗淳朴,乐声豁亮而又张扬,只是节律却不那么紧凑合拍。像柴火灶里煮粥,嘈杂、混沌、亲切,水汽迷蒙、萦萦绕绕,充满生气活力、人间烟火——在赣东北德兴一带的乡村,一不小心,这样的器乐合鸣就会与你不期而遇、潮水般涌向你,充盈你的耳畔。静谧、安详的山村因而突然变得热烈、浮晃起来。
奏出这个合奏曲的乐器并不复杂,通常不过是唢呐、二胡、竹笛,大不了再加上锣、鼓、铙、梆子。这些都是乡间的“菜蔬”,和萝卜、白菜、红薯、南瓜的疗饥、佐餐不一样,它们更似辣椒、大蒜、青葱,加入到农人生活夹缝的碗里,使寡淡、枯寂的日常多出了一番别有的滋味。
吹奏器乐的人,我们叫“吹打手”,吹吹打打的意思。德兴是个群山耸峙之地,灵山、怀玉山、大茅山、大鄣山诸峰重峦叠嶂,四面环拱。生活其中的人,多以种植农作物为业。他们纯朴而又乐观,有着稻田里黑泥的沧桑,也有着山的硬朗、水的柔怀。当世界沸沸腾腾的时候,他们再不满足于每天围绕着自己的一亩三分之地,矿山、商铺、企业、办公楼里于是有了他们的身影 。粉刷匠、建筑工、快递员、保安也是他们常见的身份标签。而有一批人,因为一定的乐器基础和对音乐的热爱,临时组成一个乐队,受邀上户演奏,以增强气氛,并获取一定的报酬。这些人,就是“吹打手”。
相对于专业乐手而言,吹打手们只是不入流的音乐人,甚至音乐人也算不上。他们是农民,也有少部分是企事业单位退休的人员,穿着一身“农”装,带上“家伙”即刻可以来上一曲。他们没有所谓的音乐理想,更没有如莫扎特、聂耳等人对音乐的痴狂和追求。山、田、野草、森林的气息渗透到他们的骨骼里,他们是“草莽”演奏人。最多就像那个拉《二泉映月》的讨生活的晚年阿炳一样,凭一技之长,混迹于茫茫人海之中。
但又与晚年的阿炳受人嫌弃不同,再大的排场,总会有吹打手们的一席之位。那时,他们被尊称为“师傅”,单独一桌,每人袋里装一两包特别分发的烟,同时享受着主人的茶水、果点的款待。“该起乐了!”主人一招呼,他们马上吐掉口中的茶末、放下手中的瓜子,拿起乐器就“哩哩喇喇”地奏起曲来。乐融融、喜滋滋。高潮处,也有宾客“好!好!”地鼓掌喝几声彩。回到自个家,柴刀腰上一系,拿起锄头、镰刀,挑起便桶、土箕,他们又是淹没于田野的庄稼汉。
德兴少不了吹打手。做寿、婚嫁、起屋都要吹打手烘托气氛,总觉得这些喜庆的日子里没有了吹打手,空气就不能燃起,激情就不能澎湃。家族开谱、寺庙打醮(一种法事活动)、店铺开张、元宵闹灯等仪式,也会早早地把吹打手预约好,不然场面就冷清了。更寻常的,是办丧事时,入殓、买水、火化、下葬,喇叭声声呜咽,催发出无限悲情,令人黯然动容。
德兴的吹打手不多,毕竟这是一份“临时工”,没有一定的乐器基础也不是谁都能上的。他们的地位也很奇特,有一份尊崇,也有一份落寞。音乐是艺术,也有些人看到的只是他们身上的一种“职业”技能。
白眉在吹打队伍里,算是“骨干”成员。一支喇叭,无论多么粗糙,放进他的嘴里,嘹亮的声乐就会冲天而起。他曾酒后自我吹嘘,听到了他的喇叭,冬天的树木也会发芽、夜空的星星也会坠落。他自诩,从来没有拜过师,完全靠的是自学成才。小学时,他就喜欢摆弄喇叭,以致后来因“喇叭”而废学。蹲在田塍边,他认真地以为,他属于典型的“玩物丧志”类型,于是摔碎喇叭,“洗心革面”。不想年过知命,生计无以为继,看到有些吹打手如香饽饽被邀来请去,于是又拿起了喇叭。有人说,他吹出来的调子如堵塞的烟囱,总是不通透;有的又似受潮的炮仗,沉闷而不连贯。他听了,只是嘿嘿地笑,或者把别人一推闪:去去,你哪懂音乐?
老郑是个“民转公”的老师,教音乐。因为妻子是个当地的农民,女儿又是个“药罐子”,只靠他一人工资,生活常常捉襟见肘。好在他会吹笛,于是悄悄地“客串”到吹打队去赚“外快”了。上课时,有“生意”电话上来,他就塞给搭班老师一包烟,然后再溜出去。以前,乡镇小学制度不怎么严,但因村民的强烈反映,溜课的他也还是被领导私下“提醒”了几次,于是主动要求去偏远的教学点。这样,领导鉴于他家的实际情况,嘱咐他换好课,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。郑老师是个好笛手,笛声清脆、悦耳,还能模仿各种自然界的如鸟鸣、水流等声音,深受村民欢迎。前几年,老郑退休了,这可彻底卸下了他“溜课”的心理包袱,成年堂而皇之地横着笛子夹在吹打的队伍里,逐渐地在德兴“吹打界”也吹出了点名气。
吹打队伍只是一只世俗的队伍,大多数人参与其间,和瓜农卖瓜、理发匠理发、修车铺里给人修补摩托车一样,只是一种谋生的方式。队伍里,真正的热爱者凤毛麟角,而苏老师就是其中特例。苏老师现已八十高龄,吹拉弹唱颇见功底。他原是省赣剧团的,演小生、武生,是团里的台柱子。上世纪六十年代因为要照顾家庭,就从剧团出来了。但音乐似乎是他生命的一部分,无论后来教人唱戏、当代课教师、当村里会计、在机关宣传科当科长,都没有放下过心心爱爱的音乐。他会演会唱,对二胡、喇叭、电子琴、笛子等乐器也都样样“手到乐来”。特别是二胡,拉起来,曲调畅意悠扬,时柔婉、时激越,如行云流水,很容易把人带入一种忘我的境地。作为一个曾经的城里人,他有他的清高,头几年对乡村的吹打队也嗤之以鼻。一次偶然“救场”,让他感受到了“民间乐队”的纯朴与热情,于是隔三差五也到吹打队“客串”一下。特别之处是,每次出门吹打,他必一身齐整,头发根根倒竖,戴上一双白手套,他的二胡从不让人摸一下。报酬的多少,也从不计较。话不多,拉起二胡来,首先“醉”的是他自己,二目微闭,手指轻抚丝弦,仿佛在触摸着音乐的灵魂;头随旋律轻摆轻摇,如一个陶醉于高山流水的逸士。
其实,吹打这种民间器乐合奏形式,不仅在德兴,也在全国流行,如苏南吹打、辽南鼓吹、河北吹歌、西安鼓乐、潮州大锣鼓等,只是特色不同。说起德兴的吹打队,就绕不开和它极有渊源的上饶“串堂班”。串堂是赣东北地区独有的一种民间曲艺表演形式,人们在重大活动中,习惯上都要请串堂班来热闹喧腾一番。
吹打队吹打时,多以喇叭为主,二胡、竹笛为辅,也有用电子琴的,间以打击乐器锣、鼓、钹、梆子等助阵。表演时,根据不同场合,其涉及人数不同,家庭活动一般三到四人。他们之中,基本上是多面手,可同时或交换操纵几种乐器。既可坐台演奏,亦可边行边演。
在德兴,活动着数十支这样的吹打队,但比较被人们认可的也就四五支,如潭埠队、花桥队、绕二队。这些分支,各具不同的地域特征,各有各的活动区域,但又彼此交融、学习,互相帮衬。他们是引车卖浆者流,也是民间音乐的传播者、艺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