吃罢晚饭，我透过明亮的落地窗，见几只红蜻蜓不约而同地从青翠的稻田上飞来，熟稔地穿梭在我开满三角梅的花棚下。母亲刚在院子地面上泼过水，故意把阳光的香气蒸腾起来。我被催促着放下手中的书本，才发现白天被阳光炙晒了的心，也慢慢舒展活泛起来。总该出门干点什么了，我想。不如就散步去吧。

　　村头的古樟，仿佛八风不动的仪杖。苍劲浓密的枝叶间，有夕阳的余晖在眷恋，有归巢的倦鸟在呢喃，竟然让它显出足够的温柔可爱。

　　绕过古樟的浓荫，转到通往碉堡山的水泥小路。山风，真是个精力无限的顽童，只顾裹挟上山谷深处的云雾、松涛、泥土、虫鸣和鸟的啁啾，莽撞地奔突出来，一定要与我撞个满怀。我还来不及躲闪，那些云雾、松涛、泥土、虫鸣和鸟的啁啾都星星点点地散落在路旁的菜畦里，叫人无法收拾。

　　太阳是有脚的，他的影子挪到山后去了。竹篱笆上歇着的红蜻蜓的影子也挪到菜园子里去了。

　　“白云回望合，青霭入看无。”我没有登碉堡山的磴道，就已经在寿元桥上止步，这里已然有我无限贪恋的黄昏了。

　　我坐在田埂边码放整齐的杉树垛上。一声知了的鸣叫，如仙人的铁笛吹响，穿透了黛青的山峦，然后无数知了应和的鸣声，从四面八方漫漶过来，不由分说地灌进我耳朵。 

　　远处的小村庄与禾苗一同灌浆生长着，几间零星的农舍也植在了翠色的田垄里。村庄弥漫着禾苗生长拔节时的清甜气息；炊烟与雾霭袅袅地升腾，像极了小拱桥下的款款流水；农夫们在河里清洗沾了泥土的手脚，将洗濯过的农具荷在肩上，慢慢地走回亮着灯火的家中；河边，飞舞着的蝙蝠，不知疲倦地扑向夜幕，只待夜幕将它们收留。

　　落日变得火红，渐渐逼近高坡上的瓜地。一条小径，如瓜藤，攀过高坡伸向瓜地。我远远地望见了孤独的瓜棚。瓜棚里，一如儿时般，萦绕着清风，还有晒干的麦草枕上残留的太阳气息，当然，更有父亲夜间守瓜时为我哼唱的童谣。透过瓜棚的草壁，我还一定能望见稻草人更孤独地站在瓜地间。难怪，风不来，稻草人都懒得挥舞一下衣袖。幸好，有西瓜腆着满是花纹的肚皮，安眠在青翠的藤蔓间，接受着稻草人的看护。孩提时，我那小小的眼眸里，总疑心西瓜是露水的幻化的精灵，像萤火一样，在沁凉静谧的夜间，在父亲念珠似哼出的童谣中，在不为人知的时段，从乌蓝澄澈的夜空里，像天上极其干净的星子一样，扑簌簌地落下来，悄悄蛰伏在瓜地青色的罗网里。那扑簌簌的声响，像极了童年时，我用水瓢盛着清水，高举过头顶戽向瓜地的声响。偷听过甜蜜童谣的瓜，一定饱含着甘醇的汁水，我总是这样奇怪地猜想。

　　蛙声跟月光一起渐渐明朗起来。月亮大约也刚吃罢晚饭，总要出来散步的吧。果然，半个月亮慵懒地挪上东山。山冈上的草木在清晖中纤毫可见，简素而又满是禅境。这光景，像我年少时，所见的东山魁夷的画作。

　　黄昏的确是可人的，草窠里的昆虫们也争相长吟起来。我甚至还来不及将昆虫的咏叹与知了的嘶鸣分清，夕阳却宛如隐士一般决意退隐，只撇下那照遍了古今和山川的朗月，任其清冷地游走而无人意会。这朗月，如果回望路经的碉堡山，一定会留恋碉堡山的翠微横亘，山岭苍茫。

　　“暮从碧山下，山月随人归”。我随手拈起一朵格桑花，轻轻地簪上耳背，企图如高士一般，归去来兮，举头仰望浩瀚青冥，再发几声微吟，却在怅然若失间无语凝噎。   

　　不说话，也十分美好。